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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朱颜(2 / 2)


  她忽地想起今早送来鸾仪卫的拜帖,心中一紧。公主是在让她去,也料定了她会去。

  李知容俯下身,轻轻拂拭掉墓碑上的石屑,在孙过庭的名字前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拍了拍陈子昂的肩膀:

  “待我拿回《书谱》,回来拜祭孙录事。”

  公主府是整个东都除皇宫外最宏伟壮阔的构筑。除占据一坊数百口人家之地的府邸之外,在寸土寸金的洛水南侧,还有一坊之阔的马球场与园林。

  她跟着府中家僮到了马球场,颇黎也跟在她身后。

  “你是如何进来的?”她按捺不住好奇,还是开口问他。方才在门口通传时,那家僮只看了颇黎一眼,就放了他进来。

  他笑了笑:“若我说,我这双眼睛能蛊惑人心,李中郎可相信?”

  狐族的世界她看不见,因此也不会相信。在他所踏足的地方,所有狐族都臣服于血统的约束,强者朝更强者低头,例如方才替他们开门的家僮,即是个混血狐族。这就是他能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大多数狐族的原因。然而在李知容这个九尾哑狐面前,他体内狐血的凛然威势变得毫无作用。

  他承认,与李知容在一起时,他也是自在的。

  到了马球场,场上已有不少红袍锦带的少年郎在奔走追逐,场边观赛的凉阁里坐着高官贵胄,她一眼就望见了太平公主。在她身侧,坐着那日见过的嗣雍王和一位容貌秀丽的女官。她想起,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上官昭仪。

  她径直走至赛场前,递上名刺,就去换了束袖,绑好发带,牵了马就上场。

  上了场才发现,今日马球有两场,头一场的优胜者可得孙过庭的《书谱》,而下一场的优胜者可得先高宗时一位状元郎的诗稿一册。

  场上意气风发的多是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听了还有这等好彩头,个个跃跃欲试,想要连夺两魁,好回家去炫耀。

  见她上场,太平公主朝手下耳语几句,不多时后,她这一场的对手中几个较瘦弱的都被替了下去,换了一批魁梧敏捷的,队形整饬,一看即是军营中的骁士。

  看台上的颇黎看见那几张新面孔下场,暗暗握住了腰间佩刀,面露杀意。太平公主这是要借打马球的幌子,置李知容于死地。

  台下的李知容也心知肚明,然而她只是远远朝看台上的颇黎一笑,做了个手势,让他放心。

  鸣锣时即开赛。在紧张等待鸣锣时,她听见身旁的两人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人说,这一场的《书谱》没什么意思,下一场的彩头才有趣。听闻写那诗稿的状元郎是个早卒的,长安应试夺魁之后,归乡没几年便死了。听闻他的独子,便是钦天监的太史令李崔巍。

  她心中轰地一响,想起从前他讲过的故事。这诗稿,说不定是他能寻到的,他父亲留在世上为数不多的纪念。

  她暗暗咬牙,心中飞速盘算着今日如何能连胜两场。此时锣鼓已响,场上霎时尘土飞扬。

  (四)

  自北周起,贵族们打马球都承继了胡地鲜卑的余风,野蛮暴烈,不辨亲疏,只有输赢。若是碰巧与赛的王族们都好勇斗狠,马场上死了人也是常事。

  且不论硬木制成的球杆本就是杀人的武器,单就比拼骑术而言,一旦被挑落下马,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她并不是寻常的北衙士兵、太微城里吃空饷的世家子。她是熟稔各类拼杀战术的刺客,是随王将军习武多年的陇西刀术传人,是鸾仪卫“风”组的首领。

  今日根本不是马球赛。场上扬起的沙尘只是为了掩住观者的耳目,她已被团团围困,数根马球杆在她前后左右重重落下,想要将她击下马,或是将她的坐骑打伤。

  看台上众人屏住了呼吸,只有颇黎神色镇定,眼底却怒火熊熊。

  这些雕虫小技,比起十殿阎罗根本不足为提。他只是愤怒,愤怒于他们竟敢将她当作笼中困兽,设这样的局,只为掩人耳目地杀死她。

  他不能饶恕。

  场上的李知容将手中马球杆当作长枪,已挑落了数人。但场上对手仿佛连连不断,她一定要赶在坐骑被打伤之前将马球控在自己身前,坚持到这场结束。

  然而下一瞬,她的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受伤跪倒在地,险些将她甩出去。她抓紧缰绳一个飞踢,将最近一人踹下马,抢坐在另一匹马上,又甩手用球杆带倒数人。

  一刻,二刻。她额角的汗水汩汩地流淌下来,喉咙中有血腥气。她想起在院中挥毫书帖的孙过庭,想起他颤颤巍巍将毕生心血托付给自己的样子。

  不应如此,世间事本不应如此。

  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平直握起手中球杆,如同扬眉剑出鞘。

  锣鼓再响,场上尘埃落定。风住云停之时,红衣束发的李知容仍旧稳稳坐在马上,身上大小多处淤青与擦伤,盛大阳光泼洒在她身上,仿佛加冕。

  众人争抢的马球仍在她脚边,这一场李知容胜。

  看台上,唯有一人站立起为她鼓掌,却不是颇黎,而是上官昭仪。

  她孤寂的掌声回响在狼藉遍地的赛场上,如同投石入水,惊醒了台上各怀鬼胎的众人,也开始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

  颇黎却面色阴沉。

  方才在极危险之时,他已准备出手,要用幻术扬起沙尘迷了场上余下几人的眼睛。然而他忽然听到身旁仕女的闲聊,说那第二场的彩头,竟是李太史父亲生前的遗稿。

  那么这一局,她最好不要得胜。

  败了也无妨,他会替她出气,让台上台下参与此事的人都吃尽苦头。

  他收了手,咬着牙作壁上观,然而她赢了,却是惨胜。他看见她左腿上被刺出一道深深血痕,急需医治,下一场怕是连上马都困难。

  这正遂了他的愿,然而他心中没有一丝愉快的感觉。

  (五)

  第一场她赢了,但她并不打算下场。

  台上一阵骚动,她却只是撕下衣角破布将创口简单包扎了一下,举手示意仍要再赛。

  公主挑眉,立即吩咐再开新赛。场上又换了一批新的武人,嗜血的观众都激动起来,甚至有人开始暗中下注,押她这一局胜算能有几成。

  颇黎仍在席上等待。

  他在计划如何才能让李知容乖乖下场,或是让她尽快输掉这场比试。

  她可以随心所欲,但要在他容忍的范围内。

  然而就在此时,看台上有一个男子起身,在众人肃静的目光中走入场中,换上骑装,走到李知容身边。

  是嗣雍王李守礼。

  几年前横遭大难,举家被贬为庶人,如今又被召回京城软禁在宫中,所有人都以为,这位看起来病恹恹的旧王孙大概命不久矣。

  龙被拔了指爪,也不过是人人可欺的爬虫。

  然而他此刻笔直地站在马上,绿鬓朱颜,行止潇洒,让人不禁追忆起当年章怀太子李贤的风姿。

  他朝她善意地笑笑:

  “许久没有打过马球,技艺生疏,这一场,还劳烦李中郎帮衬了。”

  她没想过有人会下场帮她,心头一暖:

  “那是自然。”

  鸣锣开场。

  李守礼的马球打得比她想象的要好,两人配合默契,一守一攻,不多时就占了上风。

  场上有了皇亲贵胄,原先出手狠辣的对手也不敢造次,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赛一场,心中极为舒畅。

  场上不再风沙飞扬,有来有回,看得观众们频频叫好。

  眼见他们快要获胜,看台上的颇黎眉头紧皱,下一瞬场上即没来由地起了一阵旋风,迷了众人的眼睛。

  锣鼓恰在此时响起,风沙停下时,马球却落在了对手那一边。

  这一局是她输了。

  但她已尽力,况且还有人愿意助她,她也输得坦然,故而只是朝李守礼抱歉地笑笑,两人即下了场。

  她回到看台上,却没有找到颇黎。

  嗣雍王被太平公主留下,公主似乎面色不善。她不知李守礼今日为何会帮她,只觉得此人云山雾罩,让她琢磨不透。

  她换下骑装正要走,却被拦了下来,回头时,却是上官昭仪。

  “李中郎今日,做得很好。”

  她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借着帮她擦脸上灰土的空当,走近了与她低声耳语:

  “望日后,你我能在朝堂上并肩而立,共商国是。”

  她琥珀色的眼睛在太阳下闪烁,李知容在那一瞬似乎照见了从未见过的光,预示着她此前未曾想过的另一种活法。

  她也从小通读兵法韬略,经历过大小战阵,熟习大唐与突厥、吐蕃的作战习惯与武器差别,若她是个男子,此时怕是已随军出征过不知多少回,也可有军功、有封赏、有田地家宅,有史载碑铭。

  但此刻她只是苦笑一声:“在下不过是机缘巧合,在军中得了个虚衔罢了。”

  上官昭仪将丝帕放在她手中:

  “虚权也是权。若是想要,就牢牢握住。若是有人将它夺走,就去抢回来。若对方是虎狼,你便要做更凶狠的虎狼。太后创立新朝,需要肱股之臣。此是千年难遇之变局,望李中郎不要妄自菲薄。”

  “你本是天纵奇才,为何要因自己是女子,就向庸人低头。那功名,本就该是你的。”上官昭仪的眼神有锐利锋芒,她心中震动,捏紧了手中丝帕。

  她朝李知容最后笑了笑,端正行礼之后,便翩然离去。她收好了丝帕,回头时发现颇黎就站在看台边,远远地望着她。

  走近时,他状似无意地伸出手,递给她一卷书册,却是方才她没有得到的那卷状元郎的旧诗稿。

  她拿过诗稿翻了翻:“你是如何拿到的。”

  颇黎轻描淡写道:

  “得了诗稿那人,是建安王?的门客。”

  她在场上拼死也没有得到的诗稿,却在此时轻轻松松被他拿在手中。不知为何,她心中有说不出的疲累,只将诗稿又塞给他:

  “不是我得的,我不要。”

  对方碧绿的眼睛里闪过少有的慌乱。见她要走,又一把拉住她:

  “为何生气?”

  她轻轻挣脱开,勉强笑了一笑:“没有生气,只是累了。”

  在那个瞬间,颇黎头一回觉得易容是个麻烦事。他们还不相熟,越是迫切地想拥有她,就越是离她越来越远。

  但愈是如此,他就更加不想放手。她的不屈与执拗,都只会增加他征服这只猎物的兴趣。

  “那么,在下今日便告辞。但明日是我生辰,李中郎一定要来。”

  她疑惑:“生辰?”

  “粟特的习俗,男子二十四岁生辰时,要宰杀牛羊,喝烧酒。我在洛阳没有亲友,你若是不来,我便只能独酌了。”

  他拢袖吸了吸鼻子,风一吹,确实有几分萧瑟的意味。李知容看不下去,拍了拍他肩膀:

  “哪有让兄弟独自过生辰的道理。明日我一定带上好酒登门。”

  颇黎眼神晦暗,却装出高兴的神气,亲密地搭上她肩,出马场之前,他便趁李知容不注意,随意地将那诗稿掷在一个无人角落。

  他们走后不久,另有一人将那诗稿拾起,那人却是嗣雍王李守礼。

  (六)

  李崔巍已在上阳宫武太后的议事殿中站了两个时辰。

  武太后在大殿另一端的帐中与薛寺主下棋。殿中空旷,落子的声响清脆可闻。

  许久之后,武太后才开口:

  “李太史,你说我这一子,应当落在何处?”

  李崔巍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道:

  “先前已舍了一子,这一步若再舍一子,便再无退路。”

  话音未落,武太后一把掀翻了棋盘,大大小小的棋子如同玉珠滚落遍地,四周宫人皆俯首退下,瑟瑟发抖。唯有薛寺主镇定如常,俯身去捡拾掉落在身边的棋子。

  “这便是你不再追查牵机毒一案的理由么,李太史?”

  她抬手,遮挡在面前的珠帘一层层被挂起,太后端坐在御榻上,薛寺主退立在一旁。

  李崔巍不言,只是郑重行了一礼,作为肯定的答复。

  太后低眉,只是抚摸着手中余下的一枚棋子。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李太史,朕何曾怕过死。你如此为我考虑,却是看轻了朕的筹谋。”

  这句叹息与李知容从前的话太过相似,让李崔巍心中惊了一惊。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跟随了数年的君主,终于开口:

  “牵机毒一案主谋,确是如太后所想。但此事亦牵涉到安西四镇,不可不慎。”

  太后哈哈大笑:“朕的子女想杀了朕,已不是什么旧闻,有何可避讳。只是他做得太不谨慎,竟被你抓住了错漏,未免令我失望。想他幼时,却比现下要机警灵巧得多。”

  李崔巍看了一旁的薛寺主一眼,未及太后示意,薛寺主便自行退下。

  李崔巍这才递上折子:“据鸾仪卫所得之人证物证,牵机毒案确与东宫旧人有关。起初,大福先寺沙门原与罪臣裴炎过从甚密,裴炎下狱时,曾将裴宅旧藏安西商路图交与他保管。随后不久,那沙门便饮毒酒而死,商路图却不在他的僧房中,却是在东宫旧人、南市春九娘宅内。鸾仪卫幸在春九娘死后不久,在其房中搜到了此图。而恰巧,另一位昔日的豫王府乐工、安菩之子安金藏亦在追查此图。”

  “但第叁桩牵机毒案,却有许多蹊跷。”

  “裴伷先死时的金杯,刻着内府二字。赐毒之人不可能如此不慎,此杯当是裴伷预先备好,只待饮毒酒时换上。”

  “他预知了自己的死法,亦知道杀他的人是谁。鸾仪卫排查了东都所有王府与宫中的金器规制,唯有旧豫王府所打制的一批金杯,与此物相同。先前两人,皆是自杀,而裴伷先却故意留了物证,提示真凶为何人。”

  “若说此中有结党,那么裴伷先,便是这几人中的叛徒。但他为何叛,在下还未曾查清。”

  武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朕的推断,与你相类。唯有一疑点,你未曾奏明。”

  他没有抬头,却暗暗握紧了拳。

  “太平公主亦参与此案,你为何不奏。”

  他不言。太后将手中最后一颗棋子掷在地上,那棋子骨碌碌直滚到李崔巍脚边。

  “鸾仪卫那孩子,叫李知容的,朕想来,当是你的故人。”

  “你当年违背师命,孤身一人下天台山,来长安助朕创设鸾仪卫,是为了她罢。”

  “十六年前,朕与先皇为了救太平,曾破了祖训,求仙丹于昆仑山,与山中的妖族结下了仇怨。数年前,朕的不肖儿为替太平续命,又随商船去了会稽郡。据说那次,他当真寻得了一个女子,是妖族的后人。”

  “李太史是会稽人,那女孩儿又与你年纪相仿。你与她,当是情谊颇深。”

  李崔巍只是垂首站立,太后却笑了起来:

  “朕见她第一眼时,便认出了王将军的刀法。也是凑巧,朕当年尚在大明宫时,听闻过王将军遇仙,起死回生之事。”

  她看着殿中沉默如磐石的李太史,眼神中有几分悲悯:

  “你拒不供出太平,是怕触了圣人的逆鳞,再加害于那孩子,是不是?”

  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残阳如鲜血,涂满檐角与阑干。他站在一地鲜血中,一言不发。

  太后起身,声音拔高了一些,回荡在殿中:

  “李太史此回隐瞒案情不报,违反律例,责令跪省,无令不得出。”

  她随即转身离开,路过他身边时,如同自言自语般,抛下一句:

  “朕为建立新朝,舍得杀死亲生的子女。李太史若是当断不断,就不配再做这鸾仪卫的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