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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明半暗中,我望见五本红色笔记本,经过四十年,雘红变成了葭灰,塑料面的光泽已然消失,但另外的光泽却从内部生出。
它们变得有些神奇,尺寸大得不可思议,在似梦非梦中,它们大如桌台,对空气也有了浮力……
这些本子在六感的乡道浮了起来,像是漂在水面。
它们的下方,是车辙深深的黄泥路,两边是稻田,或者山坳,或者竹丛、树木、水塘,或者大队的房屋,学校的厕所与厨房,还有狗,还有猪,那头黑色的猪如同眨令(闪电),在水面以下蹿动穿梭。
当然还有一只鲜明的公鸡,甚至,一只胎盘。
那只刻有五色花的喷筒也是有的,不过并不是朝早出现在我宿舍的门口,而是在我的床底下,包在一幅油布里,隔着油布透出光。
在半明半暗中它们都还清晰。
其中一本,封面是毛泽东手书的“为人民服务”
,有枚空心小五角星。
扉页是毛主席语录,我甚至记得那上面是罕见的“保守机密,慎之又慎”
。
另一本封面是一枝梅花,内页插佛山剪纸,我知道那剪纸剪的是《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他单腿直立,绑带、布鞋、袖标,左腿前屈抬起,右手反手举一把大刀,刀把上飘动一大片红绸,腰部以下还点缀着三朵大小不一的红木棉。
那本“南昌”
,封面是两朵薄紫色牵牛花,里面的插页颇有些闲情逸致。
有盆兰,芜绿底米白花,还有一丝翠黄边;竹林里有黄鹂;还有向日葵这时代之花。
那本“丰城矿务局”
纪念册是远章舅舅带来的,第一页有行红色小字——“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封套内有张年历卡,一个解放军面对大海,他双手捧住一副长筒望远镜,题为《我为祖国守边防》……本子有插页,是北京的各著名地标,彩色摄影,依次为全国农业展览馆、北海公园、故宫博物院、工人体育馆、天坛,一律蓝天白云……四十年前北京遥远而神秘。
经由这些细节,我确认自己其实未曾烧掉它。
封面有束兰花那本,扉页是自己的笔迹:甘洒热血写春秋。
彩色插页全是武汉——武钢(许多烟囱和屋顶)、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解放大道、武汉长江大桥、东湖……东湖是黄昏的景色,夕阳浮在天边,满天晚霞,一道霞光映在湖面上……这只笔记本仿佛预言。
命运玄妙,本子是1975年,两年后恢复高考,做梦似的到了武汉,学校就在东湖边的珞珈山上,武汉长江大桥、农民讲习所、解放大道,它们仿佛自动降落。
命运是否真有前定?每隔一段我都会对空气发问。
对我而言,下乡插队的起点是电影院门口。
但回顾插队生涯,免不了还是从县革命委员会知青办公室开始。
知青办,一个领取上山下乡物资的地方。
上山下乡物资,意味着一个中学生忽然拥有一套崭新结实的被子蚊帐,既不费布票,亦不花自家钱,那种天上掉馅饼的心花怒放、梦中笑出声的喜悦,物质富足年代的人们再也不能理解……
我大步行在陵宁街上,母亲推单车在前我在后。
想到插队我按捺不住欢喜,大学停止招生已近十年,作为县城青年,不插队将永无出路。
即使留城,也只能做散仙,每日从东门口**到西门口,再从西门口行回东门口。
阳光猛烈,一树树栀黄色的花也变得金黄炫目,树上的叶子是细细的长圆形,像花生叶。
我完全不怕做农活,学校里多的是学工课和学农课,我早已种过花生、玉米、黄豆、红薯、甘蔗、水稻,插过秧、割过禾、晒过谷、挑过粪水、喷过农药……我并不热爱指令性的劳动,长年累月永无尽头令我胆寒。
但闻政策是,插队三两年即可招生招工,小镇青年人人向往城市,好吧,南宁和柳州的国营大工厂,有希望。
插队就不必回家,这是另一重欢喜。
我对家厌倦至极,对家人也早就不耐烦,无论父母还是兄弟。
母亲说我把家当客栈,她说得对极了,设若不必回家吃饭睡觉,我断然是不回的。
我坚信,此生最大的自由就是离开家庭,所谓家,不过是一个有着无尽家务的牢笼,再艰苦也比在家好,我所能想到的艰苦的极致就是挑粪水,满满一担粪水实在是有点重,再就是用铁皮车推大木头上坡,这两样我高二已经做过了,这是我的底气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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