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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我现在已经是鬼,在阳间又有好子孙,那么,又何必零星卖稿,或向北新书局去算账呢,只要很闲适的躺在楠木或阴沉木的棺材里,逢年逢节,就自有一桌盛馔和一堆国币摆在眼前了,岂不快哉!
就大体而言,除极富贵者和冥律无关外,大抵穷人利于立即投胎,小康者利于长久做鬼。
小康者的甘心做鬼,是因为鬼的生活(这两字大有语病,但我想不出适当的名词来),就是他还未过厌的人的生活的连续。
阴间当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极其严厉,公平,但对于他独独颇肯通融,也会收点礼物,恰如人间的好官一样。
有一批人是随随便便,就是临终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来正是这随便党里的一个。
三十年前学医的时候,曾经研究过灵魂的有无,结果是不知道;又研究过死亡是否苦痛,结果是不一律,后来也不再深究,忘记了。
近十年中,有时也为了朋友的死,写点文章,不过好象并不想到自己。
这两年来病特别多,一病也比较的长久,这才往往记起了年龄,自然,一面也为了有些作者们笔下的好意的或是恶意的不断的提示。
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
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
这“要赶快做”
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记得了自己的年龄。
却从来没有直接的想到“死”
。
直到今年的大病,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来。
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样,一任着日本的S医师的诊治的。
他虽不是肺病专家,然而年纪大,经验多,从习医的时期说,是我的前辈,又极熟识,肯说话。
自然,医师对于病人,纵使怎样熟识,说话是还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经给了我两三回警告,不过我仍然不以为意,也没有转告别人。
大约实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险了的缘故罢,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局,请了美国的D医师来诊察了。
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听诊之后,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
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
我也没有请他开方,因为我想,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一定没有学过给死了五年的病人开方的法子。
然而D医师的诊断却实在是极准确的,后来我照了一张用X光透视的胸像,所见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诊断相同。
我并不怎么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响,日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
连报纸也拿不动,又未曾炼到“心如古井”
,就只好想,而从此竟有时要想到“死”
了。
不过所想的也并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或者怎样久住在楠木棺材里之类,而是临终之前的琐事。
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
我只想到过写遗嘱,以为我倘曾贵为宫保,富有千万,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写好遗嘱了,现在却谁也不提起。
但是,我也留下一张罢。
当时好象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写给亲属的,其中有的是: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
──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
──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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