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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气喘吁吁吁吁地翻过坡顶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煤窑前面的场子上,窑娃子们有的跪着,有的蹲着,有的站着,大家都在那里烧纸,每人面前一堆纸灰,纸灰随风飘舞旋转,随着上升的热气在空中翩翩起舞,让这肃穆的场面更加悲凉。
我朝煤窑望去,煤窑的洞口则已经被砖头烂泥封死了。
我看到了跪在那里垂泪拨拉纸堆的老梆子,我叫了他一声:“老梆子!”
老梆子回过头来,看到我大为惊讶,半张着嘴呲出了参差不齐的黄牙:“知青,你还活着啊?我们都以为你也死了呢。”
说着,扑过来抱住我哭了起来。
一个我不认识的窑娃子连忙冲另一个站在那儿的人报数:“还有一个活的,减去一个,那就是死了五个,不是六个。”
我由此得知,这一次瓦斯爆炸死了五个人。
跟我一个窑的窑娃子们纷纷围拢过来,人们一个个面目黧黑,蓬头垢面,有的仍然**着,有的已经披上了不知从那里弄来的破衣烂衫,大家纷纷问候我,七嘴八舌向我诉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死了五个”
这句话活像惊雷在我的头颅中间旋转滚动,我的脑子变成了僵硬的石块,我无法理解窑娃子们在向我说什么,我的眼前满是不停翕动着的嘴巴,可是我就是弄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大偏也扑了过来,他没有抱我,却抱住了花姑娘:“花姑娘,谢谢你啊,救命恩人,没有你我们就都完了。”
他这一说,回过神来的窑娃子,纷纷朝花姑娘跪了下去,花姑娘吓了一跳,窜到我的身边缩头缩脑的看着冲着它下跪作揖的窑娃子们,一个劲汪汪汪地吼叫着跟人家客气。
不知道是谁,把一件油腻腻的烂棉袄披到了我的身上。
老梆子把手里的一沓黄纸递给我:“来,给小老汉窑婆子他们烧些纸,让他们到了那边不用再受穷了。”
小老汉、窑婆子都是这场事故的遇难者之一,小老汉身小体弱,窑婆子是个女流,又是头一次下窑,慌乱不堪争先恐后的奔逃过程其实就是一场谁能活下来的剧烈竞争,在这场竞争中,死亡肯定都留给了弱者,他们属于弱者。
想到他们俩,我的心情格外悲伤,这两个人,是我在煤窑心理上感觉最亲近的人,也是两个对花姑娘特别好的人,花姑娘以自己的敏感拯救了绝大多数窑娃子,可是却唯独没有能够救出对它最好的人。
我面朝着封闭了的井口跪了下来,我认为,窑婆子和小老汉值得我一跪。
我点燃了黄纸,熊熊燃烧的火焰烘烤着我的身体,我的心底却像被填满了寒冰,一个令人浑身颤栗的念头,仿佛冰冷的刀锋切割着我的心脏:不知道哪一天,我也会像小老汉和窑婆子这样,被封死在这幽黑的深井里面,把这荒山野岭上的煤窑当成了自己永远的归宿。
过去我就听说过,如果地下发生了瓦斯爆炸,肯定会引起煤层大火,上面的人第一个要做的不是救人,救也救不出来,而是赶紧封井,不管下面有多少人遇难,都要封死在里面,那样,火势就会因为缺氧而自然熄灭,灾害就不会蔓延到其他的煤窑里去。
如今,面对这封死的井口,我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我的下场,如果我仍然继续在这里当窑娃子的话,那么,下一次把尸体封闭在煤窑里的可能就是我了。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深山沟里,在这无法无天的时代,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被称之为窑娃子的人,被永远掩埋在黑暗的煤窑里。
那天晚上,我们幸存下来的窑娃子聚集在窑头的土窑里,我们之所以聚集在窑头的土窑里,既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什么约定,大难不死,惊魂未定,谁独自呆在自己的土窑里心理上都觉得沉重难当。
这种时候,极需要向别人说些什么,或者听别人说些什么。
之所以聚集到了窑头的土窑里,大概是因为我带着花姑娘最先来到了这座土窑。
那个被人们称之为窑婆子的女人,那个从北京跑出来的大学女教师,那个坦然向我展示女性身体的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在我心里成了这座煤矿所有人中最为亲近的一个,这种感情上的联系和心理上的贴近,让我对她的死格外难以释怀,也许正是这种难舍难诉的情绪指引着我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她曾经长期居住的土窑里。
在生存下来的窑娃子们心目中,花姑娘就是大家的救星,花姑娘肯定知道喜欢它、照应它的窑婆子已经死去,它在土窑里到处嗅着,喉咙里发出了哭泣一样的呜咽,眼神忧郁得仿佛凝结成冰的泪滴。
最先来到的老梆子说,他就是听到了花姑娘的动静才跑过来的。
窑头在得知井下瓦斯爆炸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逃跑了,把善后事宜扔给了别的窑头,这也是这里煤矿的惯例,别的窑头带上人把出事的煤窑一封了之,根本不管里边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出事煤窑的窑头有的在外面避一阵风头,过一段日子又会出现在煤矿,重打鼓再敲锣的另开张,也有的从此不见踪影。
老梆子告诉我,这一次发生的瓦斯爆炸能够活下来这么多人,是煤矿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过去发生的这类事故,基本上就没有人活着出窑的。
窑娃子们聚集到这里的时候,每个人都带着一点吃食,有的是馒头,有的是一块珍贵的骨头,有的是一碗面条或者一碗稀饭,这些吃的东西他们都是带给花姑娘的,各种食物对在花姑娘面前,活像人们敬神的时候奉献的贡品。
花姑娘守着这一堆食物已经花了眼,不知道该先吃哪一份,这个舔几口,那个嚼一嚼,发出了心情极为舒畅的时候呻吟出的那种喉音。
看着花姑娘,我忽然想起了窑婆子跑到窑下面的时候,说过有人要捉她,便问大伙:“你们谁知道,谁要抓窑婆子?”
大偏说他听别的窑头说,一大早从山外开来两辆小吉普车,是公安局的人,一来就把窑头的土窑围住了,说是要抓一个全国通缉的女现行反革命,恰好窑婆子跑到我的土窑里看花姑娘跟着我下窑没有,就没被那些人堵住。
从我的窑里出来,她看到那些公安正在四处搜查,马上知道了人家要干什么,便开始到处躲藏,后来可能实在躲不过去了,就跑到了窑下面,没想到就发生了瓦斯爆炸。
我这才明白,一大早让我惴惴不安的那两辆吉普车,并不是冲我来的,而是冲窑婆子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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