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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些年轻的脸，多鲜活，多热闹。
这宫里冷了太久，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有生气，好，好啊……”
我依旧静静坐着，他显然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听众，至于这听众是谁似乎并不重要。
然而，倾诉的闸门一旦打开，就难以关上了。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速越来越快，颠三倒四，那些平日被紧紧包裹、绝不容示人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混杂在酒意中汹涌而出。
“朕累啊……”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抬手用力揉了揉两侧太阳穴，“每日上朝，看着底下黑压压一片人，个个冠冕堂皇，说着忠君爱国，背地里算计着什么，党同伐异，结党营私，朕会不知道吗？知道，朕都知道。
可朕能怎样？啊？朕只能陪着他们演，演圣明君主，演乾坤独断，演一切尽在掌握……累，真累……”
“慕容家……慕容舜华……”
念出这个名字时，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骤然低沉下去，“朕知道她冤枉。
她那性子，骄纵跋扈有，争风吃醋有，害人性命必是没有的。
她那点心思，全都写在脸上，直来直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闭上眼睛，“可朕必须让她担着这个罪名，必须让慕容家的气焰压下去。
军权不能一家独大啊……北境需要慕容家镇守，可朝廷不能只有一个声音。
你说，朕能怎么办？朕能怎么办？”
“还有望舒……”
他的声音再次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朕对不住她。
真的对不住……你不知道，景羲和，你不知道……”
他用力地揉着额角，似乎在抵抗汹涌的酒意，也似乎在抵抗胸腔里快要将他淹没的悔恨与悲伤。
“当年在王府，她才十四岁，朕也才十六……朕读书累了，倦了，她会悄悄进来，给朕弹琴听，弹得其实不怎么好，不如兰殊，磕磕绊绊的，但朕爱听……那时候，我们真的……真的只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少年夫妻，想着以后的日子，平平淡淡就好……”
他的眼神彻底飘远，顿了顿，剧烈地哽咽着，“是朕亲手把她变成了皇后，变成了必须贤德、必须大度、必须替朕去做那些腌臜事、去担那些罪孽的望舒……朕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朕知道，朕什么都知道……可朕能回头吗？不能……坐上这个位置，就回不了头了……”
他喃喃着，像是说给我听，又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说给空旷宫殿里无处不在的亡魂听。
“这龙椅是天下最冷的地方，坐上来，就不能再是个人了。
所有人都怕朕，敬朕，利用朕，算计朕……可谁能看见，朕也会怕？怕江山不稳，怕子孙不肖，怕史笔如刀，怕最后身边连一个能说句真话的人都没有，怕死了以后，连个真心为朕哭一场的人都找不到……”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很久。
说到朝政的掣肘与无力，说到对儿子们野心与能力的忌惮，说到对岁月流逝、精力不济的恐惧，说到对身后名毁誉参半的忧虑……
我自始至终只是安静地听着，像一个无关痛痒的看客。
心中曾因兰殊之死、因沉璧之悲而积郁的熊熊恨意，在他这番赤裸裸的剖白前，竟奇异地一点一点地平息了。
我没有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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